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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

  质本洁来还洁去

  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我不愿意空着双手离开人间,我要写,我绝不会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巴金:《随想录》

  A, 巴金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他对吴克刚见面就谈此事不感兴趣,因为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经从北京一位友人的来信中,得知了吴克刚为他如何获取诺贝尔文学奖正在努力促成的经过了。

  B, 他唇边又出现了那种浅浅的笑意。那是一种看惯世间冷暖荣辱,对任何事情都会泰然处之的哲人之笑。对于吴克刚和马小弥的善意,老人思考多时,最后还是谢绝了。

  C, 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巴金久病缠身,体质下降,到现在他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每一次出现病情的反复,老人都与医生和护士紧密配合,共渡难关。医院抽调医术最好的医护力量为巴金进行抢救与医治。本来,入秋以后巴金的病情始终处于稳定的状态,没有想到进入严冬,特别是春节将至的时候,巴金竟出现了高烧不褪的症状。

  D, 她们早在11月初,就开始在为老人的祝寿作准备了。特别是女护士们,她们都好象在为自己的老人准备寿庆。大家主动掏出钱来,上街买来五彩缤纷的彩纸,大家利用工作之余,在精心地折叠着彩色的纸鹤。在她们看来,这形态各异的千纸鹤,就是吉祥鸟儿的象征。护士们的心愿都凝结在那五颜六色的纸鹤上!

  把最后一部书也捐出去

  当1999年冬天的彤云弥漫在黄浦江上空的时候,住在华东医院特护病室中的巴金忽然出现了高烧。

  老人的病情忽然转重了,究竟是严冬的气候所致,还是因巴金年高体弱和抵抗力下降带来的肺部感染?医院上上下下都为刚度96岁华诞的巴金病情在深深地担忧。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巴金久病缠身,到现在他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每一次出现病情的反复,老人都和医生和护士紧密配合,共渡难关。医院抽调医术最好的医护力量来为巴金进行抢救与医治。本来,入秋后巴金的病情始终处于稳定的状态,没有想到进入严冬,特别是春节将至的时候,巴金竟然出现了持续不退的高烧。

  医院马上把巴金从普通病房转移到重症监护病室。在这里医院不仅重新配备了医生和护士,同时也增加了新的医疗设施。但是,老人因高烧引起的肺部感染却始终不见转轻。在这种情况下,华东医院只好把有关巴金的病情报告,逐层上报给北京全国政协和中国作协、中共中央宣传部和中央一级的保健主管部门。这样,巴金病情忽然发生的转危,很快就引起了从上海到北京许多中央领导的重视。

  春节期间,正在贵州视察工作的一位中共负责同志,闻讯火速从贵阳转路来到上海,亲自到华东医院重症病房探望了巴金。这时的巴金已经从多日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了。那位中央领导紧紧握住老人的手,鼓励他继续与顽固的疾病作坚韧的斗争。巴金终于从重病中顽强地挺了过来。老人的脸上又现出了欣慰的微笑。

  巴金在清醒的时候,思绪还会回到他深情依依的杭州。

  那里有让他留恋的西子湖。三潭印月。平湖秋月。还有每年秋风飒飒之时从南高峰上飘来的阵阵桂花香味。一年前,巴金最后一次到过杭州,他下榻在湖光山色中的西子宾馆里。这里是他暮年时期的又一下榻之处,在即将告别杭州的时候,巴金品尝了他喜欢的叫化鸡和红烧狮子头。

  在最后那次晚宴开始前,工作人员早将饭菜端上来了,可是,巴金望着那些色香味俱佳的晚餐却迟迟不肯动筷。身边的工作人员一时猜测不透老人的心思,后来才知道,巴金是希望见一见多日来为他烧菜的厨师。那位厨师果然被叫到巴金面前,他有些紧张,误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出现了疏忽,或者他烹饪的技艺不能让老人如意,所以有些诚惶诚恐。可是,这位年轻的厨师决不会想到,巴金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动情地说道:“谢谢你呀,师傅!”

  巴金还记得他准备离开宾馆之前,有位崇敬巴金的青年姑娘,特意从书店买来一册巴金的小说《家》。她希望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最好能留下巴金亲笔题写的一句话,作为她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和她有同样心情的工作人员们都纷纷效仿,最后,大家都准备好了书和笔,希望巴金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巴老,我们请您为这几本书签名留念,好吗?”当大家把一本本巴金著作摆放在老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愕然地发现,巴金竟然怔怔地坐在轮椅上,面对大家摆好的著作迟疑着不肯签名。

  姑娘们都怔住了。她们无法理解巴金此时的心情,大家误以为巴金谢绝签名。能里知道巴金另有想法,他说:“签名的书应该由我来买才对,怎么能让你们掏钱呢?”所有工作人员都感到意外。嗣后,巴金回到上海,他忙从刚寄来的一批新书选出了7本,然后老人亲笔题写上大家的名字,再委托人捎到了杭州。

  严寒终于过去了。医院窗外再次露出了绽露笑脸的花蕾,巴金透过窗口望着在春风中吐出淡淡绿意的经冬古树,他心海中再一次泛起了感激的波澜。每次从重病中苏醒,老人都会感谢为他生命积极抢救的医护人员,同时,老人从心底激发出来的热诚,就会变成回报社会的实际行动。巴金的行动就只有捐献他的书刊,那是老人最后的财产了。这一次,巴金决定再向甘肃省高台县一座新落成的图书馆捐赠自己仅有的几本书籍。他是病愈后从电视新闻上得知,落后的高台又建成了一座图书馆的消息。老人特别叮嘱女儿,一定要把他的新书加盖上自己的名章寄给高台县图书馆。因为这时候的巴金,手已经哆嗦得无力签上他的名字了!

  也是在这次重病以后,巴金还决定把他始终爱不释手的《托尔斯泰全集》捐赠给上海市图书馆。这部书巴金在晚年一直在看在读,这不仅因为此书在中国只有一部半原版孤本,重要的是巴金喜欢读外文的原版。而今老人再也不需要了,他就决定把家中惟一的一部书也捐献出去,让图书馆收藏,同时也希望更多像他一样喜欢托尔斯泰的读者们,都能读到这部十分珍贵的原版。

  “对诺贝尔文学奖我不感兴趣!”(1)

  2001年的冬天到了。

  上海华东医院的病房大楼里,仍然保持着它那惯有的宁静。这里是巴金晚年生病住院的地方,老人静静躺卧在床榻上,他四周是一片柔和的雪白。白的四壁,白的吊灯,白的卧具和雪白的窗帘。巴金再不能象几年前那样,可以手柱藤杖在病房外走廊里散步了,记得他刚住进这这所医院的时候,还仅仅是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初期,老人那时完全能够自由的活动,有时他还可以在病室外的廊道里练习行走。他的散步活动,大多是在清晨和傍晚。

  巴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活动肢体,增加必要的活动量。有时他一个人在病室里,还会写些篇幅不长的文章。即便1986年他用整整八年时间写完了《随想录》以后,巴金虽已宣称他从此不再写作,然而他只要还有一点气力,总是要写东西的。因为在巴金看来,没什么比以笔向读者倾吐心中所想更重要的了。

  进入人生的迟暮,巴金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孱弱。

  特别是这一年冬季,巴金的体质更差了。但他只要有精神,还希望读报纸上的消息,后来他本人不能读报了,就由身边的人代读。总之,巴金头脑中的思维始终很活跃。

  11月17日,一张《北京青年报》摆在巴金的病榻前。上面刊载一条引人注目的消息《巴金婉拒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文称:

  “诺贝尔文学奖一直是中国文学界、也是中国文人心中一个难以释怀的结。不久前李敖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之后,近日又传出巴金先生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记者半信半疑四处证实之后,也听到各界不一的种种反映,'诺贝尔文学奖是否值得中国文人奉若神明','中国文人是否一定要踏上诺贝尔之路','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离得奖到底有多远',不管承认与否,诺贝尔奖在中国文人甚至中国人心里都已经留有挥之不去的遗憾与期盼。

  '渴望诺贝尔奖实际就是渴望认可'

  记者第一个前往求证的地方,是中国社科院的外国文学研究所,接受采访的陆某某研究员闻知此事后反应平平:'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提名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陆某某告诉记者,研究所每年都能收到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寄来的选单,上面印有委员会主任的签名,请大家推荐人选,推荐人的身份不限,陆某某进而解释,这种提名和奥斯卡提名不同,被提名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经过重重筛选入围参加最后角逐,可一旦入围人选便不再公开。陆某某告诉记者,研究所里的选单很少会被寄回,大家对此兴趣不大。而他也是不填写选单的诸多研究员之一。'文学奖和其它理科奖项有所不同,它没有量化的标准,更多的是个人的喜恶、政治因素的影响,当然也会适度考虑内容,正面积极、理想主义的风格似乎更能赢得评委的欢心。'

  而对于诺贝尔文学奖本身,陆某某的理解相对于群情激昂的诺贝尔情结更为冷静与淡然。'在国外并不是所有的作家对诺贝尔文学奖都奉若神明,这个奖项似乎对书商和出版商更为重要。另外诺奖的高额奖项对拿稿酬的作家而言,也有不小的诱惑力。可是回顾诺贝尔奖的历史,许多应该获奖的人没有得到,这就足以说明诺奖并不是权威标准。’陆某某谈锋甚健时常常会插问:'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而一旦继续下一个话题,陆某某又恢复急促而略带激动的语速:'中国人对于诺贝尔奖的渴望,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自卑,他们需要得到别人认可,其实中国人没有必要显得过于激动,这样有失风度,应该荣辱不惊。''而且,诺贝尔奖在评选时带有强烈的地域性和偏向性,其中有翻译的障碍但也不乏政治取向的偏颇。'

  在谈到此次巴金被提名一事时,陆某某认为:在我看来,这种提名更多的是对九十岁高龄的巴金先生的一种敬意。至于能否获奖,陆某某认为:每个作品具有相当高的不可比性,这种评比带有一定的偶然性,获奖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当代最优秀的作家,其实中国的优秀作家辈出,有实力获奖的作家不止一个。

  这是美国华裔文人的善意之举

  有消息传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某某是国内得知此事的第一人。记者几经周折后采访到某某,尽管略为勉强,但某某的回答还是给记者一个明确的答案。

  4月24日,某某收到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提名委员会主席王海龙来信,信中称巴老是'当代中国最为杰出的作家和思想家','大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享誉世界的崇高声望和国际文化界尊崇的优异基础','您对人性和人类尊严的执著探讨和神圣理解已经载入了当代中国文化和人类文化的史册'。

  尽管某某对此也感到意外,但还是按照信上委托向新闻界以及巴金先生转告了信中的邀请。某某告诉记者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提名委员会设立于约纽,于今年1月成立,已与瑞典皇家学院取得联系,并得回执,巴金是该委员会提名的第一。某某告诉记者委员会主席之一的王海龙,是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师,与其已有多年的书信往来。

  某某谈及此事时略显勉强但仍算善谈:'这次提名应该是美国华裔文人的一种善意的举动,在国内可能大家不愿自己提出来,而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中国的现当代有不少杰出作家,值得提名,如果没有是一种遗憾。'

  “对诺贝尔文学奖我不感兴趣!”(2)

  但某某同样认为:'中国作家不可能为获奖而写作,是否获奖不必太在意,中国作家不必把一个奖项看得过于重要。'他同时也说:'如果能得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对中国而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名单中没有中国人是不正常的。我们对国外文学作家的了解非常透彻,但国外对中国的文学和作家却非常不了解甚至可以说是愚昧。'

  对于双方理解上的悬殊,某某认为原因很复杂,其中最主要的是西方的偏见和翻译上的障碍,西方对中国还是抱着原来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而中国的好作品又不能非常辞达意切的准确翻译过去,某某甚至认为中国文学是难以翻译的,象形字的魅力就在于其本身。而关于提名巴金,某某认为凭借巴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贡献应该可以得到这样的荣誉,但至于能不能获奖,他认为这在于巴老自己是否愿意以及评委的意见。

  在采访中,某某不断强调自己只是传达了一个信息,并不愿过多的进行评论,并且已把此事告知中国作协,用他的话说:'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据他介绍,王海龙已经在美国得知此事,已被公开并对其反响表示满意,但是,就在巴金被提名的消息传出几天后,巴金先生的女儿李小林断然表示,即使巴金获得提名,也绝不会参加,李小林指出:巴老早就说过,他是为中国人写作,对获什么奖一直都不感兴趣。……”

  巴金静悄悄地睡稳了。

  他似乎对这些来自异国的兴奋信息,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不仅因为老人这时正在患病,没有精力去思考那些在别人看来可以为自己带来终身益处的荣耀。而是巴金实在太淡泊名利了。在他看来,无论诺贝尔文学奖有多少国家的作家在翘首以待,那些足以让一个人享受一辈子的丰厚金钱,都不会对他笔下的作品作出公正的定评。在巴金的潜意识中,他所有的作品,惟一的希望就是中国读者能读懂它们。如果他用母语写成的小说或《随想录》,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几个喜欢它的读者,那么,就是获得再重要的奖励都是无益的。

  “李先生,既然我们在美国的朋友们,都准备为您作一点好事,可您为什么始终持这种漠然的态度呢?”巴金清楚地记得,大约是前一年的秋天,也是在华东医院的病室里,有一位风尘仆仆的远方客人走进了他的病床边。他和他紧紧地握着手,彼此端祥着对方那早已苍老的面庞。他们这才惊愕地发现,当年一起从祖国前往法国留学时的英俊潇洒容颜,早已经随着岁月的风尘消逝贻尽了。这位来自美国的客人,名叫吴克刚。20 年代巴金前往法国巴黎的时候,就与面前这位同样也是银发飘逸的老人同行。数十年后,他们这对留学时的好友,终于分手了,而今吴克刚竟鬼使神差地走进华东医院的病室,巴金决不会想到,两人久别重逢时开始的话题,竟然就是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

  巴金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他对吴克刚见面就谈此事不感兴趣,因为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经从北京一位友人的来信中,就得知吴克刚正在海外为巴金如何获取诺贝尔文学奖努力的经过。

  “不,我们最好不谈这个。”巴金发现吴克刚确是出于一种真诚之心,在关心他写作生涯最后是否能得到世界性的承认与肯定。一年前,当巴金在上海接到旧友后人马小弥写来的信上,已经对吴克刚的好心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原来,多年前生活在台湾,担任过台湾大学教授兼图书馆馆长的吴克刚,近几年又辞去了台湾的所有职务,前往美国纽约定居。在那里吴无时不在关心巴金在国内的状况,特别是对他的文学成就,更是老同学须臾不能忽视的事情。也许正出于老学友对巴金多年艺术成就的期望,他十分希望巴金在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上一举夺冠。因为吴克刚发现在美国有许多华裔人士,都为像巴金这样著作等身的中国作家,始终被拒绝在诺贝尔文学奖评奖范畴之外而深感不平。

  正是出于上述心态,吴克刚等人在美国主张聘请一些学者,设法把巴金的《选集》或者近年在国内出版的《全集》,设法译成英文。吴克刚等人都非常清楚,凡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入围的作品,无论哪个国家的作家,首先他的作品必须要有英文译本。否则东方文学作品连诺贝尔文学奖的门槛也休想进去。

  吴克刚那时还不能亲自到上海来和巴金当面谈这个问题,所以就在北京通过老同学的后人马小弥给巴金间接传递信息。吴克刚的用意是他们这些远在美国的友人们的好意,至少要得到巴金的首恳和支持才行。否则他们即便能把巴金的著作译成外国文字,也是与事无补的。

  巴金把马小弥这封信反复看了又看。最后老人漠然地摇了摇头,他唇边又出现了那种浅浅的笑意。这是一种看惯世间冷暖荣辱,对任何事情都泰然处之的哲人之笑。对于吴克刚和马小弥的善意,老人思考了多时,最后还是谢绝了。他在给马小弥的复信中这样说道:“我不赞成什么奖金。因为,一,办不到,没有这样方便的奖金;二,我的小说是写给中国人看的,从来不想骗外国人的钱;三,我的作品译成外文出版的也已不少。……”其实,巴金在写给马小弥的信中,已经对吴克刚的好意给予了全面谢绝。可是没想到,吴克刚来上海探望生病的巴金时,竟然又旧话重提,当然巴金会感到几分不解。他说:“对于诺贝尔文学奖,我连一点兴趣也没有,还是不要再操这个心了!……”

  “对诺贝尔文学奖我不感兴趣!”(3)

  巴金之所以这样评价诺贝尔文学奖,原因在于这个奖项多年来始终疏远于最早产生古代文明的中华泱泱大国,甚至有人在敌视中国的文学。又要把它们每年的文学奖毫无道理地投给那些与世界多数读者毫不相关的作者与作品。因此,巴金和吴克刚的谈话,很快就转向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上去。

  巴金特别欣赏吴克刚给他带到病室里的两本书。一本是法文版的赫尔岑所著的《往事与随想》,另一本则是专门研究如何医治“帕金森氏症”的医疗读本。当然这本书也是英文资料。巴金对吴克刚在阔别多年以后,给他送来这样的礼物感到振奋和欣慰,却再也不想多谈在老人眼里毫无意义的奖项。

  诺贝尔文学奖莫非当真要光顾中国文坛上的宿将巴金吗?对此,巴金最终是以沉默作出了有力的回答:我不需要!

  98只千纸鹤与最后的弥留(1)

  又一个难忘的冬天来到了。

  华东医院的病室静悄悄。今年是巴金的98岁寿辰!

  老人仍然住在医院里,1998年巴金最后一次从杭州回来,从此老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医院。他的体质明显变得孱弱起来,这次他回到医院,身体越加瘦弱,在治病期间还不时发生病危。每一次病危都经过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而脱险。进入这一年的冬天以后,巴金甚至连起床的气力也没有了。他有时说话也很勉强,现在当巴金生日到来的时候,他所在的病区医生和护士们,都开始了紧张的忙碌。

  大家早在11月初,就开始在为老人的祝寿作准备了。特别是女护士们,她们都好象在为自己的老人准备寿庆。大家主动掏出钱来,上街买来五彩缤纷的彩纸,然后利用工作之余,在精心地折叠着彩色的纸鹤。在姑娘们看来,这一只只由医生和护士们精心折成的纸鹤,是她们对病人好转的寄托,也是对巴金的祝福。因为在大家眼里,这些形态各异的千纸鹤,就是吉祥鸟儿的象征。女护士们的心愿都凝结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纸鹤上!

  巴金虽然已在这家医院病房住了几年时间,可是,所有为巴金治过病的医生和参加护理的护士,都为自己能够担任巴金的护理工作而感到荣幸。姑娘们早晨上班后就会抽出时间来折纸鹤,午间休息时也不停的折,值夜班的护士在深夜本该休息,可是她们都自发地去争取多折叠一些这样寄托感情与祝福的纸鹤。在11月25日那天献到巴金的床前去。

  护士们这样爱戴一位患者,确实是绝无仅有的。她们这发自内心的行动,当然来自对巴金人格魅力的感染。几个寒暑过去了,她们亲眼看见巴金这位文学泰斗在治病期间所表现出来的毅力与对护士们的尊重。她们发现巴金是大家护理过的最好的病人,他从不以自己的社会影响和威望来表现自己。在这间普通病室里,巴金永远是一个最听话的患者,特别是护士们最有体会,每次护士为巴金打吊针,由于他的血管干瘪,都要在老人那枯瘦的手上接连扎过几次才行,有时就连身边的护士也不忍了。可是巴金却连眉毛也不蹙一蹙。他左手扎不进,就主动换了右手,从没有任何埋怨,甚至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肯哼一声。

  由于帕金森氏症的折磨,巴金老人在发病的时候,就会把他不断哆嗦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每当护士们发现巴金被病痛折磨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大家都主动用白纱布缝制许多小白球,关切地放在老人的手心里。让他紧紧的攥住,借此缓解痛苦和锻炼肌肉的张力。医护小组人员换过了几批,可是所有医护人员谁都没有把这份工作当任务来做,而是当成了一种荣誉,大家都希望用神圣的挚爱去温暖巴金和回报巴金!

  巴金的神志依然清醒。

  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常常让生病的老人心里产生种种难过的情绪。当他发现那么多医生和护士在日夜为自己的疾病奔忙的时候,巴金就忍不住地暗自感叹:“如果一个人不能很好工作,那么继续维系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时他甚至还会产生这种让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念头:“长寿是大多数人所追求的,然而对于我来说,却认为长寿就是一种惩罚!”

  巴金的痛苦当然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他在进入九十高龄以后,随着身体的逐渐衰弱,巴金已在为自己不能继续像从前那样勤奋写作而产生悲哀。后来,他就把捐款建设现代文学馆当作他人生最后的寄托与追求;当这一愿望实现以后,巴金又开始把捐赠多年的藏书作为对读者和社会的回报。而今天他认为自己这样长久静卧在床上是一种时间的浪费,因此有时老人甚至要求医生护士们不再继续为他施治与投药。

  窗外的景物老人已经疏远了。他只能仰面透过窗口翘望那悠悠而来,又悠悠而去的朵朵白云。他床榻边上放着老人晚年的力作——五卷厚厚的《随想录》,这无疑是一个文学家最后的人生自白。他在这些《随想录》中,重温了许多逝去的往事,也与那些逝去的故人对话与交谈。而今世事沧桑,皆如过眼云烟一般地在老人身边缓缓流淌过去,消逝在遥远的天际了。让巴金心里万分悲楚的是,几年前还与他朝夕相处的友人,如今也一个个从人间长逝而去,看来这正应了那句“转眼就是百年”的古语!“文革”以后最先离开他的是叶圣陶老人,接下来,仅仅几年的光阴,丁玲去了,冰心去了,夏衍和曹禺也去了!巴金做梦也没有想,他竟然如此长寿。

  老人在病床上神游。他在下午淡淡的冬日映射下微微闭上了眼睛,巴金好象又回到武康路13号那个熟悉的院落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仍然在冬天寒风中傲然挺立的两棵玉兰树。那是解放初期他和萧珊共同栽下的,而今五十多个春秋倏忽而去,玉兰树非但没有凋谢枯萎,反而叶繁叶茂,景色依然。那幢再熟悉不过的英式三层小楼又出现在巴金的眼前,他已经离开这里三年时间了。然而巴金只要一闭上双眼,脑际里就会浮现出小楼内外的一切。特别是楼下那间宽敞的客厅和与客厅相衔的走廊,那是巴金1982年左腿发生骨折以后,经常休息和工作的地方。

  他记得自从骨折出院回家后,亲人们就劝他不要继续住在楼上了。因为大家都担心老人万一在上楼或者下楼的时候,一时不慎,踩脱失脚,会不会还要再发生其它意外。这样便着手改修了楼下那条走廊。走廊封闭以后,老人就可以在那条宽大的廊道一隅写作,同时,在他劳累的时候也可以坐在那张藤椅上面对窗外投映进来的阳光。

  98只千纸鹤与最后的弥留(2)

  巴金的颊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滴落了一滴清泪。那是他在思念亲人的时候不经意间才会发生的感情外溢。萧珊的骨灰如今仍然还陈放在二楼那个五斗橱上?想起她巴金心里就会酸楚无言。也许不久他也会与她同样走进冥冥世界,在那里他与她相遇会问候什么呢?相敬如宾几十年的夫妻,彼此想交流的东西毕竟太多了!犹让巴金感到心里痛苦的是,就在这最近几年,在他家里竟然又接连有两个亲人故去了,一位是巴金的十二妹李瑞珏,她本是1916年生人,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可是,妹妹竟然先他而殁了。尤让巴金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喜欢的女婿,竟然也英年早逝了。想起这些不幸老人的心里能不沉痛吗?还有巴金根本就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这次住进华东医院以后,那位多年与他们相依为命的九妹李琼如,也因病悄然而逝了。只是家人始终不敢把这一噩耗报告给住院治疗的巴金,否则老人还会平添一种心底的哀痛!……

  “巴老!巴金老人,我们大家给您祝寿来了!”就在这一年的岁末,当巴金的98岁生日到来那天,医院病房里的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早早就来到了巴金的病室。大家把几天来精心折叠成的千纸鹤,都用红色的丝线一层层的穿了起来,然后在巴金病床上的雪白墙壁上组成了一个偌大的国文“寿”字,四周则用英文字母环绕成了“祝您生日愉快!”一行大字。

  巴金从梦境中清醒了。老人的精神在这天上午现出了矍铄的神采。他有些激动地嚅动着嘴,看样子是想对医生护士们此举表示感谢,然而老人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说出来,只是把一只手举了举。巴金环顾病室内外,几乎到处都排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篮。那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派人专程从北京送来的,还有一些则是上海读者连夜为他赶制的礼物,其中有一条中国文学馆从北京送来的水晶玻璃龙,它在那云雾里飞腾,那是新一年到来的象征!巴金望着病室内外的鲜花、花篮、千纸鹤和贺卡贺信,眼睛又有些湿润了。

  又是一年瑞雪飞。

  2002年11月25日,上海《文学报》在巴金99岁华诞这一天,发表一篇题为《祝福巴金--巴金喜度99华诞纪实》的文章,该文写道:“尽管没有言语,尽管无法表达,但是巴金心里清楚,今天是他的生日。整个一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多睡,常常转动双眼,东看看西瞅瞅。身边的医护人员高兴地说:'巴老今天精神比往日哪天都要好。'

  今天是巴金99岁生日,来自全国各地的祝福达到了高潮。记者身监其境,在感受中再次品味了一位文坛伟人的贡献和影响,一位德高望重老人的心境和情操。连日阴雨的上海今天云收雨散,金色的阳光温暖着巴金的病房,老人安详地躺在床上。阳台上,一只小蜜蜂在中国作协为巴金贺寿的99朵玫瑰花篮前盘旋飞舞。阳台外是一片芳草地,苍劲的雪松,青翠的冬青,绿意盎然。

  几天前,巴金身边的医护人员就忙了起来。这个剪裁,那个折叠;这个绘制,那个张贴,倏忽间,彩带高悬,采球灵动,一派喜气。巴金床头,闪动着99颗纸折的启明星,两边垂着的是线编的长生果,一个大红的'寿'字顶在头上。门楣、窗灵、桌上、衣帽架,凡是能够悬挂和摆放的地方,都是喜庆的灯笼和彩纸。

  胡锦涛、江泽民、贾庆林、曾庆红、王兆国、陈良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花篮,早在昨天就送到了巴金病房。今天上午,陆续送来的领导人和文坛名家的花篮,将病房、阳台、过道,摆得满满的。

  11月24日下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市长陈良宇来到巴金先生的卧榻前,祝贺巴老99岁华诞。陈良宇俯身对巴老说:'在您99华诞来临之际,受中共中央和胡锦涛、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同志的委托,我们专程前来为您贺寿,衷心祝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您是中国文坛的泰斗,是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挚友。您一生追求真理,坚持正义,崇尚科学,热爱人民,您的光辉作品和高尚品格影响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年和广大读者,为中国和世界的文学事业、为人类和平和发展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巴老高兴地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四川省委一行人也早早来到病房,他们捎来了亿万四川老乡的深情厚谊。一片香山红叶、一张发黄照片、一封短笺贺卡……从全国各地、国内国外源源不断飞来的祝福,浸满人们对这位文坛伟人的敬意。在巴金病房北墙上挂着一面竹编,是4位成都老人骑了六千里路,前些天专程为巴金送来的。竹编上是用红黄两色竹篾织成的一个字形饱满,颜色鲜红的行书'寿'字,上端是一行充满亲情的篆体小字:老乡巴金99华诞,落款是:2500名成都市老年人体育协会骑游俱乐部成员。

  在堆积如山的贺电中,有一封信字迹显得格外稚嫩,它是来自上海市一师附小五年级六班全体少先队员的祝福:'在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您写的文章,题目是《繁星》。这篇文章写得多么优美,感情多么真挚啊!我们同学都非常喜欢,不但背诵了课文,还选配了音乐加以朗读。我们都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城市的高楼大厦和夜晚的灯光把星星都给遮住了,看不到密麻麻的繁星。但是,读着《繁星》,我们好像身临其境,仿佛看见繁星围着我们飞舞,它们好像要邀请我们去星空做客。'99'是一个吉利的数字,我们全体同学希望在您宝贵的生命里出现奇迹,战胜病魔,恢复健康,并衷心祝愿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98只千纸鹤与最后的弥留(3)

  巴金今天的精神气色比前一年寿庆时还要健旺。

  当冬天的朝阳透过落地窗投进病室里的时候,99岁的巴金在沉睡中醒来了。在病榻上被疾病困扰了多年的他,今天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医生早早就来到病房为巴金作了体检,发现老人的病情大有好转。自从当年夏天以来,巴金的病况始终处于稳定状态。没有发生新的反复与病危,鉴于病情的稳定,已经基本上暂停了抗菌素。根据这种情况。医生吩咐撤除了巴金床前的呼吸器和心脏监护器。

   巴金仍然不能说话,可是他心里是非常明白的。老人自1999年春在华东医院治疗时做过气管切开手術以后,他就再也很少会见客人了。即便有客人探视,巴金也不能说话。进入2000年以来,巴金的病情出现了相对的稳定。医院每班都配备4位护士,昼夜护理着老人。每天护士们都会给他输以流食,在清晨护士们会为他洗澡和擦身,然后,读当天的报纸或放VCD给巴金听。他的思维仍然敏锐,听到他所喜欢的京剧录音时,老人的脸上会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种大家都熟悉的神情。

  巴金每天要进行五次流食,让他身边护士感到不安的,是巴金那每两个月必须更换一次的食管。那条长长的食管,必须从鼻孔一直插进他的胃囊里,在每次更换的时候,巴金的脸上就会现出异常痛苦的表情。可是老人仍然咬牙坚持着。即便在他病情转重的时候,巴金也愿意让护士把他的床微微摇高起来,看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和倾听京剧录音。在京剧优美的旋律和护士们轻轻的读报声中,巴金就会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境里巴金仿佛走进一个神奇的世界。他好象走进了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所充满孩子们欢笑声的大学校。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见了巴金,忽然蜂拥而至,眨眼之际就把他团团围在中央了。从小就喜欢和孩子们接触的巴金,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似乎听孩子们在七嘴八舌地向他询问什么。老人悄悄把耳朵贴近孩子,有人对他说:“巴金爷爷,为了金钱而工作,为了金钱而学习,这难道就是我们这一代青少年的最大追求吗?”“爷爷,您说,我们现在这样刻苦的学习,将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一片响亮的童声中,巴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忽然变得格外严峻,这是因为孩子们向他提出的问题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他不能不郑重面对了,巴金想了许久才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不瞒你们说,面对眼前五光十色的景象,就连我有时也感到迷惑不解了。不过,大家千万不要丧失学习的信心,我想,不管拜金主义的洪流怎样泛滥,如何冲击,始终毁灭不了我们的理想。问题在于大家一定要顶住。大家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献身。……"

  孩子们困惑的询问声忽然变成了热烈的掌声。看得出巴金的话很快在孩子们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巴金紧紧抓住孩子们的手,真诚地对大家说:"千万要珍惜你们宝贵的时间,只要你们把个人的命运和集体的命运连在一起,把人民和国家的位置放在个人之上,你们就永远不会迷途。要知道理想不抛弃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地追求,你们就会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我相信,大家的前途是光明的!……”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不过。出现在巴金面前的也不再是学校的孩子们,而是一座无虚席的大剧院。那里好象正在上演一出精彩的话剧。巴金看见舞台上的男男女女,各种角色原来都是他笔下曾经出现过的人物:觉慧、觉新、觉民、瑞珏、梅表姐、鸣凤和令人讨厌的高老太爷。……忽然,巴金眼睛一亮,发现这些扮演者原来都是自己熟悉的演员,孙道临,对对,他肯定是孙道临,不过他不再是电影《家》中扮演的觉新了,现在他忽然变成了老气横秋的高老太爷。鸣凤和觉慧也都更换了新脸孔,王詩槐、許还山、奚美娟、凱丽、程前等多位演員,都一古恼出现在巴金的面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巴金陷入深深困惑的时候,他看见舞台上又出现了一扇黑漆大门。那是巴金再熟悉不过的成都正通顺街上那个幽静大院的院门。只是演员们都变成了新面孔,他们不再以抑扬顿挫的对话来展开剧情,而是以优美的唱腔来铨译巴金那部几可传世的《家》!对对,舞台上演出的《激流之家》,竟然就是巴金从小就喜欢的川剧!这曲调和念白让睡在病床上的老人听了,如饮甘露,如喝山泉。他全然陶醉在剧情中了。他已经被自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命运深深吸引了。

  巴金在睡梦中欣慰地笑了。原来,这如泣如訴的川剧唱腔就出现在上海逸夫大舞台上。川剧《激流之家》和话剧《家》的隆重上演,已经拉开了第五屆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巴金文学周"的序幕。接下来,一幕又一幕振奋人心的话剧和曲剧也随之在人间大舞台上隆重上演了……

  巴金在梦中展颜微笑了。

  老人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么开心,那么心情舒畅。这是因为一个不希望自己活得太久的人,居然活到了百岁;一位一生谦和无私的作家,在他陷入沉沉梦乡不能醒来的时候,人间仍在不停歇地上演着以他早年著名改编的话剧、戏曲和电影。一位作家能有这样隆重的结局,莫非还不值得老人含笑九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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